何韬
世界环境日 | 鸟云之地
何韬专业号 | 2025-6-5

3月底,我有幸做为SEE任鸟飞“守护候鸟体验官”,去往辽宁丹东东港海滨湿地,与当地鸻鹬鸟类研究所的一线保护工作者一起,体验了在海边看迁徙而来的鸻鹬类鸟群、环志、采样底栖生物的工作。这里是东亚-澳大利西亚迁飞通道上关键的水鸟经停地,在鸭绿江和大洋河两个河口之间,直线60公里的海岸生境主要是潮间带滩涂以及河口冲积平原,部分区域被划建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春季迁徙季里,有超过30万只雁鸭和约20万只鸻鹬类经停,是中国鸻鹬类种群数量最多的区域。

在东港海边和滩涂上所看到的一切,现在回想就像是放在心底的梦,不愿去触碰,仿佛一旦走近,梦就消散了。去年此时在江苏黄海边的经历也是同样。然而,不写出来,我可能才是真正遗失了细节、遗失了梦。

那几天行程安排得很满,几乎没有时间看微博、豆瓣、朋友圈,眼睛一直在吸收着东西。直到返程上了火车,我的眼前还时不时飘飞着鸟群的幻影。心里全部装着的都是鸟的事,包括许多新的感受,仿佛日常那个熟悉的、已是我生活一部分的网络世界已经离我很远,眼前的所有一切才是最真实的现实,我情愿就这样活在自己的时间里,活在一个很狭小又纯粹的世界里。

而最初到达时,我们一路都怀着好奇和探奇,从本地老师那里不停确认“对面是不是朝鲜?”大概也无异于任何一个游客的发问。看到近在咫尺的鸭绿江边枯草间停栖着大群的鸿雁,对岸就是朝鲜,可以见到一些房屋和走动的人,我最深最强烈的感受,就是人类的国度划出了清晰的边界,而鸟儿却不受约束,它们是这个星球最自由的旅者。然而,人类的事情却又严重地影响着鸟儿的生存,并且是能够很快感知到的蝴蝶效应。想想鸭绿江口潮间带滩涂和韩国新万金开发项目之间的关联,当韩国新万金建起了全世界最长的海堤,东亚—澳大利西亚迁飞区鸻鹬类最重要的经停地便受到了破坏,潮汐阻断,滩涂丧失,一些鸟类的种群数量也随即受到了重创,迁徙的鸻鹬类鸟经停到了我们的鸭绿江畔潮间带,我们是否能够守护住这片无比重要又脆弱的滩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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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与飞行

体验活动有三天,第三天中午,同伴们都返程了,我自己留下,想再多观察观察鸻鹬,黄昏便又去了海边。此时的潮水线离得还很远,海岸边除了停着几辆小车,几乎无人,这天晚上涨潮时间是在将近20点,到那时天早都黑了,我就这样在海边待到日落也很好了。滩涂上有一些星散的大杓鹬,一下一下认真地将长弯的喙戳在淤泥中寻觅食物,我们前一天下午才在这样的泥质滩涂走了很长的一段,看那里面有哪些底栖生物,风很大,返程都有些疲累,然而现在却又很回味那致密浓稠的黑泥紧紧咬住脚跟的感觉,想再走几次。在夕阳的斜照里,随着大杓鹬往复走动,它们棕黄的腹部也一下一下地被照亮,就像在越来越深黑的滩涂上闪着小小的信号灯。

我想起前一晚我们做环志的那只大杓鹬,鸻鹬鸟类研究所的白清泉老师提醒我摸了摸它的胸腹部,应该就是龙骨突的地方,能摸得出来细细一道纵向的骨骼,外面只是一层皮了——从澳大利亚一路越洋飞过来的它,已经消耗掉了太多脂肪,急需在鸭绿江口这片黄海北部的滩涂补充能量、增加体重。我是更真切地感受到了它们的“迁徙”。每停留一天,或者说每一次潮水上涨,对它们来说都是宝贵的时间(所以为什么说无人机的干扰对鸟类的影响很大,会让它们原本觅食和休息的时间用于躲避、飞离)。

半小时后就在远处看到了鸟浪。比早上高潮时看到的距离要远很多,然而也许正是因为远,或者是独自一人,抑或巨大的海风、渐暗的天色,那庞大的鸟群、紧致有序的飞行、收缩变幻的不定形态也更令我感动,像去年5月的几个黄昏傍我独自站在江苏的黄海边湿地,看着远处天际那幻影般的无数黑点组成的生命律动一样,我的喉咙有些发热,几乎又快要落泪。我的眼睛紧紧盯着鸟群前部的那几只尤为突出的引领者,它们带领着鸟群加速、转向,而鸟群中的每一个个体之间,又保持着一种强有力的连接和稳定的间距,时疏时密,直至降落,像密集的雨点终于落定在大地。是这么美又充满力与智慧的精巧的飞行。

第四天是巨潮,并且刮南风,风从海上来,潮水更高,也会将鸟儿推向离堤岸更近的地方。早上我赶着时间到达后,先往伸向海里的短堤上走,体形小的环颈鸻、黑腹滨鹬们在滩涂上蜷着身体,头埋进羽翼里休憩,远处潮水线处是一条粗黑的线,那是群集的斑尾塍鹬。潮水无声无息,上涨得很快,环颈鸻、黑腹滨鹬们起飞了,我也退回到海堤上。

潮水把那道比滩涂上淤泥颜色更深的鸟线缓缓地向我站立的方向推进。在等待中,天空中的飞行也越来越壮观,鸟群与鸟群相接,嵌合,又分离,我几乎要倒退着,才能用镜头拍全整个鸟群的形态。风声猎猎,其间却仍然听得到几千只甚至上万只鸻鹬此起彼伏、时远时近的呼唳声。

鸟浪也像是天空中的一种引力潮,被一种比月亮潮汐更神秘的力量所牵引、掌控。庞大的鸟浪形态变幻不定,有如幻影,忽浓忽淡,忽伸忽缩,忽黑忽白(白的是肚腹),像是有着一种自主意识的巨物,在天空中游移。就在这幻影的内部,同时还有着不同方向小的浪涌、翻转、涡流。

远方海平面处,鸟群一浪一浪,像烟云一般飘移过来,像有什么使命似地朝着岸奔赴。而我,就站在这岸的终点迎接它们。风也推送着它们,最终,紧致的鸟群从下部开始松懈,相继滴落在近岸滩涂上。几乎全部都是斑尾塍鹬,已经换上了繁殖羽的橘红胸脯的鸟儿呀,拥有卓越飞行能力的佼佼者。天空中,滩涂上,满目都是羽翼之河,这野性的甚至是狂野的景象。我在寒风中站了两个多小时,脑海里不停地闪现着一个词:鸟云之地。

潮水最终吞没了滩涂,几千只鸟儿齐齐群飞离开,去寻找它们的停歇地。为了这几千双翅翼同时扑动的声音,下一个迁徙季我仍然还想再去听一次。

鸻鹬鸟群的飞行的确壮观,但是,鸟儿的飞行本身并不是为了让人类去欣赏,它们只是循着食物而来。我也不想将此视为奇观,或者是如同我们在短视频里看到的配上悠扬或激昂的音乐,呈现出唯美的画面。这不完全是真实。真正的真实是海滩上的大风,迎着风的驻立,寒冷,饥饿,一刻不停地觅食,以及缺乏高潮停歇地的不得已的半空盘旋。

我更感动于这个天空中的羽翼之河,组成它们的每一个小黑点,因为这些黑点都代表着一个个跳动着的小小的心脏,代表着坚毅的生命力。正如细心的观察者才能发现的事实:白老师前一天给我们指出鸟群中刚到达不久的那只斑尾塍鹬,它的翅膀因为长久处于飞行状态,此时已经累得几乎拖在地上,不能合拢,需要休息4、5个小时之后,翅膀上的肌肉才能逐渐恢复知觉和力量。

鸻鹬类的鸟儿是这么特别,它们的生活节律不是跟随太阳,而是跟随潮汐。潮汐是鸻鹬类鸟儿日常活动的驱动力,滩涂一天两次潮涨潮落,是一个丰富的食物储藏库,夜间寂静,海潮渐涨,它们也要进食,潮水最高的时候,它们才在高潮停歇地休息,等待潮水褪去,滩涂显露,它们再度有机会进食。我能见到如此众多的鸻鹬类鸟儿,它们到达这里让我看见,我视之为我的福分。在黄海潮间带滩涂日渐缩减的现实里,这样的情景能够维持多久?我不敢想,我也不知道。从事鸟类研究或者是鸟类保护的人们,他们会不会预测出确定的答案?

面向滩涂,左边的大堤就是几十平方公里的大东港,它占据了一部分水鸟可觅食的滩涂,对水文、对潮汐输送的养分也都有所影响。我身后是一些化工厂的厂房,沿海的滨海路已经十分便捷,过去这里都是荒草地,是鸻鹬们可以隐蔽休息的高潮停歇地。一起同行的上海自然博物馆研究员何鑫老师是时隔16年来到这里,他觉察到鸟类种群数量下降了太多,写了一段话,“对于这些候鸟而言,丹东的鸭绿江口只是其中一处它们需要不断适应变化的地点而已,还有更多迁徙路线上的停歇地,乃至越冬地和繁殖地也在不断变化着,我们不知道它们在如何适应这种变化,但在我有限的近二十年观鸟经历中,我觉得有太多鸟类的种群数量整体而言在不断下降……”

就在前两天,“生态学家”公众号发布了一篇论文概要,《缺少适宜的高潮休息地加剧了潮间带觅食地丧失对迁徙鸻鹬类的威胁》,研究团队正是在鸭绿江口湿地,以大滨鹬和斑尾塍鹬为研究对象,采用卫星追踪技术记录鸟类在觅食地和高潮休息地间的往返通勤,研究人类活动干扰引发的鸟类惊飞及通勤飞行所消耗的能量。

论文中说,“鸟类在觅食地附近的潮上带休息可以缩短通勤距离而减少飞行能量消耗。如果觅食地附近缺乏适宜的高潮休息地,鸟类往返觅食地和高潮休息地需要飞行更远的距离从而消耗更多能量。

全球许多地区的潮上带已被围垦并开发为水产养殖塘、盐田、农田等生产用地。在这些人工栖息地,生产活动和家养动物的干扰一方面会惊飞休息的鸻鹬类,另一方面可能使鸻鹬类需要飞行更远距离以利用相对安全的高潮休息地。这两种情况都将增加鸟类的能量消耗。特别是在鸻鹬类需要快速积累能量的春季迁徙停歇地,觅食地附近缺乏适宜的高潮休息地会导致鸻鹬类的能量积累效率下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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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翼之河

采集底栖生物

在滩涂上最深切的记忆之一是关于风,关于冷。三月末,退潮的滩涂闪着冷光,像一片冰凉的冬日荒原,这里丝毫没有春的迹象。然而,在长途迁徙的雁鸭之后,鸻鹬类鸟儿也到来了,在棕黑色的潮间带淤泥中,它们留下采食时密集的脚印,大的是鹬类,小的是鸻类。即便还没有等到潮水上���的时间,我已经感受到了它们与这里广阔滩涂的相依相存。此刻鸟儿们散落在它们能找到的高潮停歇地休息,也同样在等着涨潮,等着进食——潮汐不停地冲刷海岸,将丰富的螺类、蚌类、甲壳类、软体动物、蠕形动物等等,再度带到潮间带滩涂上来。

我们向海平面的方向走得更远了一些,跟着擅长挖取淤泥样方的老师傅,去看看底栖生物。这比我去年初下滩涂时走得更难一些,而这已经是白老师为我们选的一条很好走的渔民常走的工作道。在滩涂中走,脚下时不时打滑,连体水裤的胶鞋底与淤泥较力的咕叽咕叽声音,忽然让我想到了星野道夫,他写迁徙的驯鹿群穿越初夏的苔原,遵循着几万年以来的古老方式,每年重复着长达一千公里的旅程在北极圈来回迁徙,驯鹿“哺~哺”地相互呼唤声中,还有一个奇妙的声音,“咯叽~咯叽”,他说这不是蹄声,而是驯鹿柔软的肌腱边走边施力的声音,这是为了进行数千公里的旅程演化出的足部特殊构造。我感到我在滩涂上走路的方式,也像是驯鹿。

在潮间带滩涂上按样线、样区挖出固定深度的泥,筛出底栖生物,可以了解和研究鸻鹬类的鸟儿获取食物的状况和滩涂的状况。比如上一年3月份的调查记录挖到了什么,对比今年的3月份挖到了什么,就可以看出今年鸻鹬们可利用的食物量是多还是少,以及与去年同期相比停留在这里的鸟群数量多少。在这里,不同的样线之间间距500米,每个挖样点间距250米,要在潮水涨上来之前挖完,潮汐不等人。有时一条样线走完就是20多公里,挖泥师傅的体力很好,不仅挖得快、筛得快,识别能力也很强,富有经验。

在淤泥里捡拾四角蛤蜊(Mactra veneriformis)的空壳,当地称之为“白蚬子”,黑泥在海水中淘一淘,并不沾手,就像我小时候在戈壁流沙中玩耍,拍拍裤腿和双手,也并不沾灰尘,都很洁净。四角蛤蜊和光滑河蓝蛤(Potamocorbula laevis)都是大滨鹬、斑尾塍鹬最优选的食物,尤其是光滑河蓝蛤,占大滨鹬摄入有机物含量的95%,只有当这些食物匮乏时,它们不得已才会取食更多见的托氏昌螺(Umbonium thomasi )。托氏昌螺就像散落在滩涂上的一枚枚小小钱币,因此也被叫做“海钱”,它的外壳很硬,很难消化,大滨鹬和斑尾塍鹬会把它整个囫囵吞下去,在嗉囊压碎,吃掉肉(碎壳会磨损鸟儿的胃,所以常以呕吐物的形式排出来),这就需要嗉囊的肌肉非常强大,嗉囊小的鸻鹬类就压不碎,所以托氏昌螺并不是好的食物。

白老师介绍说,蛤类长到直径1.5厘米时,对于鸻鹬类鸟来说是最理想的状态,直径大于2厘米它们就很难吞下去了,白蚬子长到了4厘米以上就是人的食物了——人吃人的,鸟吃鸟的。“在正常的自然更替状态下,健康的滩涂生物种群结构也是比较健康的,有成年蛤,有中间段的蛤,也有自然孵化出来的蛤苗,蛤苗就是鸟的食物。”鸟优先地吃蛤苗,也会使蛤苗密度降低一些,那么利用滩涂的人就不会特别多,滩涂的总体损失也就会少一些。

“一个鸟多难啊,多少人在滩上……”那天晚上做环志,在给大杓鹬佩戴追踪器时,白老师无意地说了一句。我想到了去年在连云港海边,再早的好几年前在如东小洋口,渔船成袋成袋地装着鱼虾蟹在卸货,地上掉出的晒干的蟹螯、鱼苗稀松平常,过度捕捞,在北戴河打造的那个精致社区附近的海滩,几乎看不到多少活着的生物,甚至捡不到几个完整的贝壳,还有以前看过的书《假如海洋空荡荡》,前几天刚收到的新书《海洋明天的样子》……

这也是丹东东港鸭绿江口保护区对长距离迁徙鸻鹬类的重要性。北黄海的淤泥质滩涂,底栖生物相对丰富,春季迁徙季时,有超过20万只的鸻鹬类鸟在这里停留进行能量补充。鸭绿江河口成为新万金之后最重要的大滨鹬停歇地,超过1%数量标准的鸻鹬类达到20种,同时,在2024年同步水鸟调查中,占全国的近60%的大杓鹬,以及52%的斑尾塍鹬(L.i.baueri)都以这里作为迁徙停歇地。

从岸边走到样区滩涂,一个往返大概走了5公里。当师傅们架好网,我们准备返程时,落日将滩涂积水的地方映照成了金色的镜面,当它沉降到地平线后,回程路上风更大了,身体被吹得歪歪斜斜,有时几乎站立不稳,只能压低头,什么也不想,一心只是放空地、机械地走路。鸻鹬们在高潮停歇地也是这样,戗风而立,将头埋进翅羽之下,利用这短暂的时间休憩,等待潮水褪去之后,再回到滩涂来,抓紧觅食,蓄积脂肪,直至可以开始继续下一段旅程。

在滩涂上,我才觉得自己真正贴近了鸻鹬们真实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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滩涂上鸻鹬类鸟儿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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筛出底栖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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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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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鸟儿环志

我没有想过我第一次做环志的鸟,竟然是这样一只不凡的环颈鸻,不过,好像也没有具体地想过该是一只什么鸟。在刚到达的第一天开场会上,我在便利贴上写下了此行的愿望,“很想为一只远途经过我们鸭绿江河口滩涂的鸻鹬类鸟儿亲手做一次环志”、“想下滩涂看看它们的食物”。没想到,第一个愿望当天晚上就实现了。

环志的重要前提是,每只鸟尽量多的收集数据,花在记录上的时间可以多,尽量减少拿在手里的时间,降低鸟儿应激的概率。我给这只亚成的环颈鸻测量了喙长、头喙长、跗趾长、翅长之后,从SEE任鸟飞的关磊老师手中接过了它,接下来关老师给它戴铝合金环和旗标。因为没有经验,铝制的金属环套在跗趾关节上方后需要用镊子夹紧一下,我害怕掌握不好这个力度伤了它,所以还是不敢尝试。

当右手从后背扣握住一只鸟儿的那一刹,我立刻感受到它那清晰有力的心跳,心中瞬间涌动起多少种复杂的感情……这样一个鲜活的生命,此时被我握在掌心里,我与从遥远南方迁徙而来的它是如此的接近,心里有柔情,有爱意,有怜惜,有紧张,有幸福,也有不舍,我甚至想到时常将鸟儿从捕鸟网上解救下来(它们大多已经死去)握在手里的朋友的无奈和痛苦……

手中的它温热,瘦弱,也很紧张,虽然与大杓鹬比起来,环颈鸻和黑腹滨鹬都不会太过应激,但它的身体仍然在微微颤抖,腿本能地踢蹬着,我也很紧张,像是捧着一个宝贵的轻软易碎之物,手心和后背都在出汗,无意识地叫它“宝宝”“小朋友”……

它还没有进入繁殖羽状态,三级飞羽、中覆羽、小覆羽磨损严重,白老师说可能是去年繁殖的幼鸟,羽毛磨损成这种程度,还没来得及更换,到今年夏秋才会全部换羽,这也是判断它是亚成鸟的依据。一年龄的鸟儿,已经是第二次长途迁徙飞行了,与它的同类一样,从菲律宾甚至更远的澳大利亚、新西兰,沿着海岸线、河道,一路向北,此时停落在了鸭绿江河口补充能量、休整身体。鸻鹬类鸟儿一年换两次毛,在繁殖期前先换出繁殖羽,即更换身上的体羽,飞羽、尾羽不换;繁殖期过后,有些在繁殖地就开始第二次换羽,有些是在秋天迁徙途中开始换羽,有些到了越冬地时才开始更换,第二次换羽整个身体的体羽、飞羽和尾羽都更换。

我们采集了它从内往外的第六根初级覆羽(pc6),羽毛可以做为研究重金属富集物、性别等的依据,重金属来自栖息地的食物,会永久沉积在羽毛里。这是丹东鸻鹬鸟类研究所最近几鸟类科研人员合作的研究课题,了解环境中重金属对鸟类的影响,也是了解栖息地的状况。

新手做环志,心里总是会有太多的不忍、不安和同情,前一阵在哪里看过一篇文章,即使做鸟类研究的人,每天为几十只鸟儿做环志,也同样是满怀怜惜。收集的这些数据以及GPS追踪定位,都为研究这些不同种类鸟儿的生活史以及保护它们的栖息地有着重要作用。通过鸟类环志,可以了解鸟类繁殖地和越冬地,它们的迁徙路径和策略,了解鸟类的寿命、生长发育、繁殖能力、活动范围,以及气候对鸟类的影响等,进而了解种群变化趋势。

晚上11点我们驱车去滩涂,在黑暗中踩着巨大的礁石下到滩上,放飞这几只被环志的鸟儿。这只胆怯的“07”号环颈鸻(自此它有了编码代号,有了上绿下橙这代表着在辽宁鸭绿江畔被戴上的旗标),不像黑腹滨鹬和大杓鹬,等了近两分钟,直至用手托了一下它,它才终于从纸箱里走出来,很快便展翅飞走了。我情不自禁地说出了一声“谢谢你”。

做环志时将一只鸟儿攥在手里,跟观鸟时远远地看着一只鸟儿感觉是完全不同的。同样的,下到滩涂里与站在海岸边看鸟,也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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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环颈鸻亚成鸟做环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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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滩涂上放飞

濒危的大杓鹬

做环志时,大杓鹬比黑腹滨鹬和环颈鸻容易应激,它会用喙不停地啄人,这样也会耗费它许多能量,因此用宽松的布袋套住它的头颈部,它就比较安静,不会挣扎(其实脚还是会踢蹬着我们)。看照片就能感受到,它的体型是多么大,单看跗跖就那么长。量翅长,它那卓越、强壮、有力的翅翼完整地展现在了我们眼前,就是凭籍着这双翅膀的牵引,全身肌肉的协调,产生了向上和向前的推力,驱动着这小小的身体越洋而来。细看翅上的羽毛,三级飞羽大覆羽、中覆羽、小覆羽,都磨损得相当厉害。

给它佩戴追踪器,绳子是分别从双跨下穿过,然后一起将追踪器固定在背部,绳索的松紧度要到什么程度或者留有多少余地,以让鸟儿尽可能感到舒适一点不受影响,这种力道也完全是人手的经验。就在这个过程中,我看到一根覆羽抑或是肩羽脱落了出来,我右手正拿着手机录视频,视频里看到我的左手几乎在白老师说出“掉了一根毛,谁留着”的同时跟着伸过去了,笑,于是得到了这枚宝贵的羽毛。

大杓鹬的喙真是长,并且向下弯曲,雌性的体型大于雄性,这只编号M1 的雌鸟,喙长有17.6厘米。大杓鹬的喙能深入到淤泥中,做复杂的扭曲探测,因为它需要在多泥的洞穴里捕捉螃蟹和虾类,就像人的手在泥滩里触摸一样。当长长的喙插入淤泥无法完全张开的时候,喙尖依然可以移动,以搜寻抓取环节动物、贝类和甲壳类等食物,并将它们拖拽出来。前年秋天在秦皇岛海边湿地,我看到大杓鹬还侧着头甚至反转180度,仰天向上用喙将淤泥中的食物挑出来。鸟喙很敏感,许多精细的动作都是通过喙来完成,在喙的不同部位,有很多微小的突起,这些突起就是触觉感受器,被称为赫布斯特小体的这些感觉器官位于喙尖的凹陷处,神经末梢通向大脑,这些小体能感知压力,所以鸟儿会根据压力的不同感知到潜在猎物的方向,从而调整它的探测位置。

鸻鹬类鸟喙的灵活性,还在于它们头部后方的肌肉能控制下腭骨端部的运动,像斑尾塍鹬觅食时,就能自己控制上喙喙尖上翘,然后又回复原样,这样在搜寻食物时,喙的顶端就像一把小镊子,可以捕获微小的食物。

大杓鹬仅分布在东亚-澳大利西亚候鸟迁飞区,在澳大利亚、新西兰和东南亚的沿海滩涂湿地越冬后,经过中国、日本和朝鲜半岛的沿海滩涂湿地停歇,进行能量的补充,最后到达俄罗斯的西伯利亚、勘察加半岛、萨哈林岛等地繁殖。黄渤海是大杓鹬南北迁徙过程中重要的中途停歇地,这里的潮间带滩涂为它们提供了重要的食物资源,含有丰富蛋白质的螃蟹是它们的偏爱,在东港,大眼蟹和天津厚蟹是大杓鹬的主要食物。有时它们也会受到“食物的反击”,被蛤类夹住喙或者脚,当喙被夹住久久甩不脱时,也会生死攸关。在海边做调查的人时常会看到这样的现象。

第二天晚上,我们又给另一只雄性大杓鹬做环志,它的编号是M2 ,我轻轻地摸了一下它的喙,感到这个动作有些冒犯,但还是没有忍住。那样的手感是什么样的?因为几乎就在一瞬之间,太短暂,都有些忘记了,只感觉软软的,有一点点温度?白老师说得很好,环志的时候有时摸到它们的喙,“就会觉得我们互相都有触觉”。

环志的最后一步是给它们拍摄一张带有环志信息的标准侧面照,直到好几天过后,我仔细看照片才意识到,M1 相形之下是这么消瘦,整个胸腹部都是向内深深凹陷的,真是对它充满怜悯。我们到滩涂上放飞,当把大杓鹬从纸箱里拿出,刚刚准备放在滩上,它的双腿已经开始挣扎,手松开的一刹那,它就立刻高举起双翅,身体前倾加速,在头灯的光里,它迅速地起飞,向东南方向飞去,黑夜里,白色的翅翼快速拍动着,发出清晰的振翅声。我仿佛能想象出在到达此地之前,它不眠不休,只有海浪和星辰相伴,在夜间飞跃大洋的艰辛和毅力。

鸻鹬类鸟在迁徙旅程开始之前,必须要保持30%、40%甚至50%的脂肪,这样的脂肪水平才能维持它们连续飞行很多天,直到抵达中途停歇地。在迁飞前还会缩小消化器官,以便减轻飞行重量。飞行中,它们的脂肪就像燃料一样在消耗,肌肉和其他器官都会变小,以便能快速供应长途飞行所需的能量。所以到达下一站之后,补充能量是非常重要的。

之后追踪器传回来卫星轨迹图,两只大杓鹬在过了一两天之后,都从放飞的地点回到了当时捕捉它们的地点。大杓鹬有自己固定的觅食区域,甚至过了好几年,还能在同一个地方找到同一只戴旗标的鸟。白老师三年前环志了一只大杓鹬37 ,今年4月初,根据跟踪器的定位,看到它从澳大利亚飞回到丹东东港海边,连续几天都在以前的栖息地范围内活动,于是很快便在现场的小潮沟间找到了它。而它在澳洲北部的越冬地和在俄罗斯的繁殖地,这三年来也都在5公里的范围内活动,对栖息地高度忠诚。“它们跨越大洋找到去年的栖息地,就像我们结束一次旅行,所以如果它的某个栖息地由于某种原因消失了,对它意味着什么?”在录制的一段短视频里,白老师说。

活动结束后的许多天里,白老师也一直断断续续在群里跟我们分享着他后续的调查。有一天他说大杓鹬M2 已经离开鸭绿江口了,有伙伴问起M1 没有同时北迁吗?白老师说,M1 已经死了,是在4月15日的晚上。渔民在距离岸边2公里多的滩上架设了捕鱼网,退潮时它钻进网笼里去吃虾,那是它最爱吃的,涨潮时困在笼里被淹死了。我感到震惊又难过。直到此时书写时,我又翻了一遍群里的信息,以及细细地看过拍下它的每张照片,难过仍然在心里弥漫着,越涨越多。

一只鸟儿,依循着它体内那一代一代遗传下来的迁徙的基因和直觉,在南半球澳大利亚或新西兰的海滩上,为了又一季生命的延续、为着这伟大的迁徙做准备,千辛万苦地飞越大洋,靠着一双优异的翅膀不停息的鼓振,就这样跋涉近万公里,北方的苔原已经越来越近,它的生命却提前终止于中途停歇地的渔笼里,它只不过是太贪恋食物,而忘记了潮水。人和鸟,都依赖着这片滩涂为生。

我们是在3月28日给M1 环志,当时称量它的体重是772.5克,发现它死去后,渔民将它交给了白老师,此时它的体重有1106克,去除环志金属环旗标和跟踪器的重量,在18天的时间里,它的体重增加了318克左右,平均每天增重17.6克。这就是这片滩涂在鸻鹬迁徙旅程中,支撑着它们的生命同时又兼具着危险的一个明证。迁徙路上会发生太多风险和意外而到达不了繁殖地,这是鸟儿所面对的现实。

4月19日傍晚18点左右,M2 开始出发北迁,23点就已经过了沈阳,凌晨3点多,它到了哈尔滨西面的肇源松花江,在那里停下来休息。就在前一天,白老师说“大杓鹬叫得很厉害”,很多大杓鹬都在这一天出发了。

大杓鹬在国际上的保护等级不断上升,目前的受胁等级为濒危(EN),表明它面临的生存环境日趋严峻。我又想起那首被引用太多的诗句,“当你启航前往伊萨卡,但愿你的旅途漫长,但愿那里有很多夏天的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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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瘦的大杓鹬M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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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损的覆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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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戴追踪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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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杓鹬M1 的羽毛

真实的脆弱

鸻鹬类鸟像是生活在属于它们的一个独特世界里,只是在一年两次季节性迁徙的途中才能让我们得以窥探到一些它们的生活,它们是非凡的、坚毅的,也是边缘的、脆弱的。我很喜欢一本书《海鸟的哭泣》,作者亚当•尼科尔森写的是生活在极地远洋中的海鸟,他说这些海鸟是生活在人类理解边缘的,他用奥德赛之旅来形容这些鸟类的生活,我想用鸻鹬类鸟的身上也是同样合适的。

从丹东回来以后,我看了许多资料,过去阅读过的一些书和资料也都串联在了一起。

《无形的联系:为什么迁徙鸻鹬类鸟需要黄海》(Invisible Connections:Why Migrating Shorebirds Need the Yellow Sea),正如它的副标题所言,这本书的内容黄海息息相关。书中执笔的几位作者都是在各自领域非常专业的研究者,他们的文字也很恳切,写了正在缩减的黄海滩涂对迁徙的鸻鹬是何等重要,鸻鹬们是如何利用滩涂,它们的习性,在北极冻原繁殖地以及在澳大利亚越冬地的生活。书里有很多精美而珍贵的照片展现了多种鸻鹬类鸟在苔原的繁殖生活。荷兰摄影师赞•范德康(Jan van de Kam)在后记里有一句话说,“我希望这本书能让更多的人了解鸻鹬类鸟迁徙所依靠的无形联系,以及该联系的脆弱性。”

书中也提到了韩国的新万金项目,称之为“这是被视为现代世界最糟糕的环境破坏案例,也是一个严重的生态灾难”。而在另一本书《消失的飞蛾》这本书里,也有一个章节专门写到了,作者迈克尔·麦卡锡在去韩国现场看的时候,陪同他的鸟类专家、韩国鸟类协会的发起人尼尔•摩尔斯(Niall Moores),也正是《无形的联系》这本书的作者之一,迈克尔·麦卡锡看到这个可能是全亚洲最重要的水鸟栖息地如今什么都没有了,一个巨型的面子工程断送了这一切,生态系统全军覆没,他“浑身如过电般颤抖,这是强烈的愤怒”。

新万金这个庞大的工程,在韩国西南海岸围垦了400平方公里,用33公里长的海堤封闭了两个河口,这条海堤将潮汐阻断了,也将滩凃上的生物驱赶殆尽,导致数十万只候鸟失去重要的栖息地,大滨鹬的种群数量遭受了重创,一个绝无仅有的栖息地消失了。朱磊博士在他的公众号“鸦雀有生”里,写过两篇关于这个事件的文章,一篇是《勿忘新万金》,另一篇是《退无可退的大滨鹬》,我以前都看过,去了鸭绿江河口之后,再重读以上这些内容,确实是有了更多的直观而且更深切的感受。所幸在北黄海,我们的鸭绿江沿岸潮间带滩涂还能承载这些远道而来的鸻鹬。

因为人类的发展,黄海潮间带滩涂如今有50%以上都消失了,我们看到的现状是填海造地、围垦养殖、风力发电、海上光伏设施、化工厂污染、外来入侵的互花米草,剩余的潮间带滩涂仍在遭受威胁和蚕食。不仅是迁徙的鸻鹬类鸟,濒危的特殊水鸟,当地的渔业都面临同样的困境,潮间带丧失越多,意味着生命丧失越多。我的朋友陈创彬曾经做过“勺嘴鹬中国”机构的调查员,他前一阵在文章《黄(渤)海滩涂的美与殇》里也写过对此切身的感受。我记得很多年前我看珍妮•贝克的绘本《生生不息》,她用拼贴画的形式很诗意地展现了斑尾塍鹬不凡的迁徙生活,在后记里她写一段话,“黄海地区的湿地由于土地征用和开发,正在快速消失,斑尾塍鹬和其他迁徙的鸻鹬类越来越难以在那附近找到休息和觅食的地方。……我们在世界这端做出的改变,会在世界的另一端呈现其后果。”书里的画面正是有我们的海滨和潮间带滩涂,当时看到这里我都感到有些汗颜。

我们能保护好我们的滩涂吗?这是我们这一代以及后代们的需要面对的一个迫切的问题。在《无形的联系》书中,作者之一布莱尔•麦克福(Brian MacCaffery)有一段写得很好的话,我反复默读,他说:“我们请你重新考虑黄海滩涂。在金色的阳光下,乏味而令人厌倦的滩涂上可能出人意料地像钻石晶面一样闪闪发光。有了这样的观点,我们就一定会把黄海看成是一个生态宝库。黄海可能丧失了它某些原有的光泽,找回它自然的本色可能有点困难,但它仍然是无价的。纵观这些带羽毛的流浪者的一生,我们邀请你去探索,或许能产生爱,为了人类子孙后代和鸟类的繁衍,这个无价的‘宝石’和你的参与能确保它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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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尾塍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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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杓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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